旧日阴影（一） (第1/1页)

    顾虑？还是…….恐惧？

    登神释放了他被封印的血脉，郁曦容貌中一直带有的那种违和感骤然消失，少年精致的面容像是骤然绽放的夜昙，挺翘的鼻尖，敛在金色的睫毛下、同样金色的瞳孔如烈日般璀璨，轻轻蹙起的眉心……

    郁曦想，这是我吗？这样的容貌、抬手间就能移山填海的力量、被所有人呵护追逐的人生……这是“郁曦”吗？

    听上去，倒是……更像是“艾兰”。

    那一瞬间，他仿佛被扼住了咽喉，窥见了可怕的深渊，如黑洞一般，即使…..

    细微的、微不可查的咪呜声惊醒了郁曦，然后是撞击在他手背上、毛茸茸的触感、以及小小的力道。

    少年神主缓缓地低下头，瞳孔安静地放大。

    “.…..小阿丑？”

    他喃喃地、像是梦呓一般地、喊了一个他以为他永远也没机会再喊出的名字。

    在他的视线里，一个圆滚滚的、一只犄角断掉又被缝上、针脚歪歪扭扭、只能勉强看得出是什么魔兽的毛绒玩偶，又努力地、用稍微大了一点点的力道、狠狠地撞了郁曦一下。小短腿扒着郁曦的大腿、好不容易爬上来、又狼狈地滑下去

    郁曦从震惊中缓过神来，吸了下鼻子，把鼻腔里那股湿意吸了回去，眨了下眼，眼疾手快地捏着毛绒玩具的后颈，把他的小阿丑拎到了面前。

    ——那是一只有点丑、有点肥的、介于龙和蜥蜴之间的、奇怪毛绒玩具。但它又是有生命的，那只缝上去的金色眼睛正中，黑色的瞳孔盯着郁曦，愣了一下，然后就开始在郁曦手里挣扎。

    它看上去……好像有点生气。

    郁曦有点懵、但这一切，都没法压过他的心跳。

    “阿丑……”他又喊了一声，终于还是没压住，带了点哭腔，把那头小胖龙玩偶紧紧地抱在胸口，“……好过分，怎么睡了那么久…….”

    丑丑的胖龙玩偶被他抱住，先是挣扎了一下，但当郁曦的第一滴泪水落在它身上、在它的额头上浸湿了一个圆圆的水渍的时候，阿丑就安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它被穿着华丽的神袍的少年神主抱在怀里，工艺拙劣的玩偶看上去格外地丑、格外地破旧。

    但丑丑的胖龙金色的眼睛还是闪了闪，抬起头，笨拙地用自己毛茸茸地脑袋，顶了一下少年神主瘦得膈人的下巴。

    除了性事中被逼出的生理性的眼泪，郁曦有很久、很久没有哭过了。哪怕在橙郡的尸山血海之中、他觉得自己应当会哭的时候，也是眼眶疼得像是裂开，落不下一滴眼泪。

    他甚至以为，自己已经忘了怎么哭了。

    但是他怀里那个丑不拉几的胖龙布偶，轻轻地、甚至说不上有力道的力道地撞击，却让郁曦那些随着阿丑的沉睡而一直积攒的情绪、说不出的委屈、越来越多的压力像是一下子随着阿丑一起醒来了一样。堂堂御座之主，抱着儿时的破玩偶哭得喘不过气来，一边哭还一边胡乱抱怨着些乱七八糟的。

    “阿丑……呜……你和他一样…….都是骗子。”

    丑布偶龙上缝成金瞳魔晶片又闪了闪，像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骗子，不知所措地顿了一会儿，只是又努力地、顶了顶郁曦的下颌。

    好像是在说：我在呢。

    哭得太累了，郁曦迷迷糊糊地、抱着他的丑布偶龙睡着了。

    睡着前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，认真说的话，郁曦也并不是从没赢过艾兰。

    阿丑，就是他和艾兰的过往中，他唯一的“战利品”。

    最初的最初、他和艾兰，其实是很好的朋友。至少郁曦是这么觉得的，而直到现在，想起和艾兰最后的那一次见面，郁曦觉得，他的记忆大概也没错。

    神祭典上，在他登神之前、艾兰明明有机会杀他，但艾兰没有。

    相反地、那位冒牌圣子咬住干裂的嘴唇，在足以撕碎圣级强者的乱流中，推了郁曦一把、把大渊的权杖塞进了郁曦怀里，将力竭的郁曦送进了登神之路。

    郁曦醒来后，艾兰已经被送去了北地。太多的事情砸下来，新登神的御座之主没有机会去问那个冒牌货到底知道多少，有为什么会在神祭典上选择帮他。

    郁曦在还没有拥有这个名字的时候，只是地下世界的一个弃婴。他可能是在角斗场出生的，也可能是被卖进去的，他有意识以来，就是无数奴隶孩子中的一个。

    他有编号，于是大家叫他635，。和所有奴隶孩子一样，635无父无母、从小没尝过奶水的味道、瘦得皮包骨头、脏兮兮又凶巴巴、大字不识，只会凭着本能、像牲畜一样挣扎着、糊里糊涂地活了下来。

    地下世界的孩子夭折率很高。郁曦已经不记得壬相枢对他的兴趣是从何时开始的了，但毫无疑问，那些让他吃尽了苦头、给他带来无数噩梦和屈辱的兴趣，也保护了地下角斗场里小小的弃婴635，让他至少活了下来。

    壬相枢每次来角斗场，都会把635叫到包厢里，让他猜谁会赢。

    第一次，奴隶男孩懵懂之中，只是随意地猜了。恰巧，猜对了，于是地下世界之王、被称为“灰狼”的枭雄就大笑着，也赦免了输家的死罪。

    郁曦现在仍旧记得那时奴隶男孩635心中昙花一现的、因为自己救下了同伴的雀跃。

    ——也仍旧记得，第三次，635猜错了的时候，壬相枢笑着说：“这两人也太不识趣，怎么能让我的宝贝猜错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被带到包厢里，在635的面前，被活活虐杀。

    在一片血rou模糊的景象里，壬相枢眯着眼睛问他：“下次，宝贝会猜对吗？”

    635浑浑噩噩地回到包厢，发现所有大人、孩子、看他的视线都变得奇怪而陌生。

    第四次，635拒绝开口。

    壬相枢没有为难他，没有虐打，只是欣然让战斗开场。

    胜负分晓，角斗场却突然天降魔兽，将赢家和败者一并碾碎。

    灰狼的脸上仍旧挂着笑，他和奴隶男孩635说：“你看，你没猜错，他们都死了，没有胜负。我的宝贝真棒。”

    日子周而复始，壬相枢的拜访无迹可寻，而壬相枢每一次来，都是同样的流程。

    壬相枢若不来，那胜负就是胜负，胜者活败者死，这样的情况下，没人愿意为了赌那一点微小的、壬相枢在看的概率去约定胜负。

    在奴隶群中，再无人靠近635。

    从颤抖、抗拒、再到可以麻木地跪下去舔死者的血rou，到底壬相枢来了多少次，过了多久，郁曦已经回想不起来了。他残留的记忆中，只有剩下恐惧、战栗、以及无尽的血色。

    猜对或者猜错，或许能多救几个人，但那永远不是终结。他还要去猜下一次，他只是个懵懂的小奴隶，他总会猜错。

    他开始频繁地噩梦。

    【谁来……谁来救救我…….】

    求救，不论在梦里，还是在壬相枢身边。

    【谁都好，我什么都可以做，救救我……】

    但635自己也清楚，这里是地下角斗场，他是个无足轻重、不知为何被枭雄灰狼盯上的普通奴隶，命如草芥，根本不可能会有人忤逆壬相枢来救他。

    所以，635逐渐想明白了。

    【…….不……杀了我就好。】

    连自杀都不被允许，他的尝试，只换来了更多其他奴隶的死亡。

    【谁能……来……杀了我……】

    于是，在壬相枢不来的时候，他开始有意地找死、刻意找那些看上去尊贵的客人去顶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