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(第2/2页)

脚步一顿，挑了挑眉：“怎么？”

    管家捏了把汗，杵在他身后低头支吾道：“先生说……眼下还远未到鲈鱼莼菜时兴的月令，望主公莫要为此口舌之欲劳民伤财……”

    头顶忽传来一声嗤笑，他浑身一个激灵，冷汗霎时滚了下来，险些软倒双膝跪到地上。

    “这倒确是他的一贯作风。”傅节轻笑两声，迈着大步走入院中。

    来到屋前正欲推门而入，抬起的右手却不知为何停在了半空，转为两指并拢弯曲，轻轻叩响了门扉。

    屋中传来那人清泠泠一声：“进来吧。”

    傅节低头窃笑，径直推开门扉跨了进去。

    一进门，恰对上沈慎侧首回望的双眸。

    没料到他竟会敲门，沈慎一时错愕，许久才移开眼睛，低头尴尬道：“……怎么是你？”

    傅节盯着他紧绷的侧脸勾唇哂笑：“除了我，你还想有谁？”

    沈慎不答，紧捏着手中兔毫，脊背簌簌地发起抖来。

    傅节放轻步子走到他身后，垂眸定睛一瞧，见那矮几上铺了一张黄麻纸，上边工整地连缀着数行端正隽秀的小楷——

    是《诗经·王风》的首篇——《黍离》

    显然方才在静心练字。

    傅节低头看了片刻，突然道：“‘忧’字写错了。”

    沈慎正要凝神去找，忽觉身后蓦地一暖，一片温热宽厚的胸膛严严实实覆了下来，他刚要侧身闪避，傅节却已张开五指，稳稳拢住了他握笔的右手。

    “放开。”他浑身一僵，冷声低喝道。

    傅节恍若未闻，兀自捉着他的手背动作起来：“你看，这‘忧’字中间缺了一横，是不是？”

    两只手紧紧交叠着在纸上缓缓移动，笔势僵硬而又沉稳。眼看笔尖即将触碰到那残缺的文字上，沈慎忽感心头涌上一阵不安，猛地偏过头仓皇躲避，却险些迎面撞上傅节近在咫尺的侧脸。

    明艳的天光透过窗棂映入屋中，恰照在他微微前倾的面颊上，为那高峻的鼻梁、深邃的眉眼笼上一层淡白光晕，堪堪削去几分冷厉与凉薄，平添一缕春阳初绽般的朗润温柔。

    刹那间，恍若隔世。

    “别动，就快好了。”傅节仍是聚精会神地盯着纸面，手上力道不减，挟着他的手，提笔将那漏掉的一横轻轻点了上去。

    从他唇齿间呼出的溽热吐息宛如片片guntang的火舌，一下一下缓慢舔舐着沈慎的脖颈和耳廓。

    他呼吸一滞，胸中脏器仿佛化作了一头受惊的困兽，抵着腔壁四下乱撞，几欲穿膛而出。

    正自晃神，傅节已放开了他的手，压在他背上的那副炙热身躯也随之倏然远离。

    沈慎惶恐地发觉，就在两人肌肤相离的瞬息之间，他的心底竟蓦然生出了一丝游离于掌控之外的怅然若失。

    他恨恨咬紧下唇，厌弃地别过头去。

    “今早厨房送来的鲈鱼莼羹，可还合胃口？”

    良久，沈慎才终于平复下来，收起纸笔，半垂着眼帘低声道：“如此人间珍馐，却不知是多少江南百姓败家破业换来的。”

    傅节绕到他对面大喇喇坐下，哂笑道：“我在你眼中便是这般贪残暴虐之人？这都是楚王遣人送来的贡物。”

    沈慎听得眉心紧攒：“楚王雄踞荆楚已有多年，怎会突然遣使入贡？”

    傅节沉默不答，双眼紧盯着桌面，眸光沉沉，双手紧握成拳，似是在暗自权衡着什么。

    半晌后，他突然一把抓住沈慎的手腕，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：“南容，你想不想到南边去？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突兀，沈慎一时未能领会其中深意，皱着眉惑然看向他。

    傅节捏着他的手，又道：“实不相瞒，眼下江南民变四起，长吏却尽是些无能之辈，我便时常想起当年你在洛川……

    “也罢……此番南去，前路必定千难万险，你若是愿意，郡守县官，皆任你挑选。往后每年岁初回京述职，你我洛都重逢，期年一会，可好？”

    他要在这一年里，彻底忘掉他。

    沈慎心尖一颤，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，眸底霜雪渐次消解：“你当真愿意……放我离开？”

    “只要你真心实意地……侍奉我一次，我便放你外任。”

    沈慎先是一愣，旋即弓着身子伏在矮几上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笑到最后，两行热泪簌簌而下。

    他红着眼静静与傅节对视，含着泪轻飘飘地笑，口中如嚼黄连，苦得喉管都要黏连作一团：“你已不是当年的傅知宜，又如何能再找回从前的沈南容？”

    傅节冷眼看他如痴如狂的疯魔样子，平静道：“你仍是不愿？”

    沈慎收起了笑意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，铁匕微凉的触感犹在指尖缠绕：“我已是贰臣之身，卑贱污浊不堪，怎配再侍奉大将军？”

    一阵冷风穿过窗棂灌入屋中，刮去室内残存的最后一星暧昧。

    傅节摇晃着站起身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。